一朵娇花

问东风

*预计收录于个人剑三本《刀剑如梦》

(01)

不妙。

陆轻舟下意识地拉低了自己的兜帽。

真的不妙。

心中警铃大作,他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阳春四月草长莺飞,正是山雨朦胧的季节,藏剑山庄举办的新一届名剑大会又开始了。暖风熏得陆轻舟的野心也跟杂草一样疯长,年少无知无所畏惧,他左手拉着杨易,右手牵着裴归荑,怀揣着对诸多江湖传闻的向往,兴高采烈地也去报了名。

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战绩零比五,一路赢输输输输输输以后陆轻舟终于意识到了世界的残忍。出了拭剑台,三个人连滚带爬地在战场区的门口坐下冷静冷静。

就在此时,陆轻舟无意间一瞥,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沙大漠玉笛吹,一去三生渐忘谁。日月同辉出乱世,光明圣火盼东归。”日月明教门下信徒众多,有不少都跟随教主陆危楼取汉姓为“陆”,也包括他本人。光明寺事件之前明教在中原武林中的势力极盛,如今大唐的国土上随处可见陆姓弟子。

其中既有陆轻舟这般初入江湖之流,亦有来者这般年少成名之辈。

陆子游。

虽说明教九成的弟子汉姓都姓陆,不过就血缘关系来讲,他还真应该算是陆轻舟的表兄。年岁也不过堪堪二十出头,成名却已经有数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天资聪颖武艺拔群,更多的是他第三阵营毒瘤帮帮主的身份。陆轻舟看着他,就仿佛又想起了下山游历之前,在圣墓山上听过的无数关于他的传闻……

陆轻舟心里有一百个小鼓敲得咚咚直响,“裴归荑。”他故作镇定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眼神犹自警惕地粘在表兄身上,“我看到我表兄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希望你等会可以争气一点!”

裴归荑还未来得及答话,杨易反倒是抢先开了口。他将琴挪到一只手里单手抱住,迟疑地抬起了另一只手,指了指三丈开外的陆子游,语气格外严肃:“轻舟,你的表兄……不会是他吧……”

“是啊,怎么了?”陆轻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你们认识吗?”

“哼。”杨易往旁边的柱子上一靠,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当然认识了。”

“杨易你舌头抽筋是不是?”裴归荑突然愤怒地抬头呛道,陆轻舟一时不察被她的头发甩了一脸,“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哪没好好说话了?你这个人真奇怪。”杨易还是那么个阴阳怪气的语调。

陆轻舟一脸茫然。

一高一矮两个队友,分站在他左右两边,互相瞪视着的眼神里几乎能看到噼啪作响的火光,平日里虽然裴归荑和杨易也常有争吵,但是两个人都一向顾忌自己“文化人”的身份,吵起架来一个比一个咬文嚼字,时常让他这个西域人陷入“你在说什么?”“你又在说什么”的迷茫之中——然而此刻两个人似乎连风度都不想要了,语气里都带着森然的怒气,仿佛真的生了气。

他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得干笑一声,仗着自己个子最高一左一右搂住他俩肩膀往中间靠:“哎哎哎怎么了你俩怎么又吵起来了,好啦这又有什么好吵的啦。”

“哼!”裴归荑和杨易异口同声。

陆轻舟略感头大。

兴许是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原本站在三丈开外,不知道在看哪的青年忽然回头一望,视线落到三人身上后愣了愣,随即忽然柔软了表情笑了笑,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陆轻舟内心一阵紧张,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队友的肩膀。两个人立刻都弹开了,杨易抱着琴一脸不满,好似很想抡起来就给裴归荑一下。而后者则是不耐烦地揉了揉肩膀,不屑地抬头瞪了杨易一眼,随即又收回了视线。

几步陆子游就走到了他们面前。陆轻舟左右瞟了瞟,杨易靠在门口的柱子上,盯着陆子游神色间尽是不满。裴归荑歪着脑袋,原本微微皱起的眉毛舒展了开来,脸上浮现起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让陆轻舟十分好奇,他偷偷地看了看队友们,又把视线投回了陆子游身上。

“好巧呀,裴归荑。”传闻中的毒瘤帮主却没有陆轻舟想象中的戾气,他并没有看杨易,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表弟。他只是笑嘻嘻地唤了一声“裴归荑!”然后就俯下身,在陆轻舟写满了八卦的眼神里,结结实实地给了女孩子一个拥抱。

裴归荑眼里蔓延出刹那的笑意转瞬而逝,却仍是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她伸出手回抱住男孩子,安抚一样在他背上拍了拍,手法就像是在撸陆轻舟的球球,随后很快放开了对方。

“我去名剑大会啦,再见。”她终于开了口,紧接着也不等对方回答,不由分说扯着陆轻舟和杨易就往报名人那边走,完全看不出来刚刚她才吵着要休息一下。步伐快得虎虎生风,好像身后不是陆子游而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一样。两条短腿迈得陆轻舟都差点追不上她。

有问题!

陆轻舟一锤定音,假装不在意地观察起队友们,自从陆子游出现以后杨易的脸色就很不好看,此刻更是阴沉得发黑,好一个没有感情的莫问。裴归荑也不逞多让,脸上的笑容淡去后,面色上便始终笼罩着一层郁色。

于是这可就憋坏了陆轻舟。平时他们三两好友在一起时,裴归荑和杨易都是负责活跃气氛。然而这回两个人都沉着脸闭着嘴一言不发,只听得琴弦铮铮毛笔刷刷,陆轻舟有心想说两句话缓和气氛,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干着急,不由自主加快了殴打对面治疗的速度。

又是被殴打了几场,似乎是心情总算是平复了下来。裴归荑靠着华山之巅的柱子,眼睛盯着那端的对手,嘴上轻声唤了句,“杨易。”

“嗯?”杨易斜眼。

“对不起。”裴归荑叹了口气。

“……”杨易沉默了,也跟着叹了口气,“哎,算了,你高兴就好。”

……所以你们倒是说啊!到底是什么事情说啊!

能不能考虑一下围观群众的心情啊!陆轻舟出离地愤怒了,他简直想摇着这两人肩膀逼他们把前因后果都吐出来。就眼下来看,这事肯定和陆子游有关——但到底是个什么事啊!快说啊!

他在心底无声地呐喊着。

   

陆轻舟来中原的时间还不算长,汉字都还写不太利索。但是已经入乡随俗地领悟到了江湖中的另一种乐趣——还有什么能比八卦更令人开心呢?

名剑大会之旅比他预想中还要惨烈,陆轻舟总算是明白了江湖不是这么好混的,悻悻地和两位好友一道退出了拭剑台。他一半的心思放在他的刀上,另一半心思则是滴溜溜地胡乱猜想着那三人间的往事,心里好奇得就像是有一百个球球在挠。

时间已经不早了,三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裴归荑在岔路口和男孩子们分道扬镳,简直是给陆轻舟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贼头贼脑地左右转了转,看到作万花弟子打扮的女孩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顿时把主意打到了杨易身上。

一身官服的青年抱着古琴,眉目俊朗气质高洁,端的是人模狗样正直端庄,和他一道踩着落日往回走。陆轻舟的小算盘打得飞快,和杨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眼看着铺垫得差不多了,他状似无意地提到:“说来杨易,刚刚我看我表兄遇到归荑,感觉他俩关系挺好的?”

杨易顿时停住了脚步。

陆轻舟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在他背上。他眨巴眨巴眼睛,试探着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只是一瞬间,杨易的表情就变了。脸色瞬间就变得难看起来,但是不同于陆轻舟的好奇或者裴归荑的忧虑,他的表情介于“在下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和“简直不是文明人!”之间,眉间皱出一条深刻的沟壑:“……是挺好的!裴归荑可不是和什么人都能关系好么!”

“喔?难不成杨易你也认识我表兄?”陆轻舟佯装天真。

杨易眉间那道沟壑皱得更深了,看起来倒是有某种难以发作的怒气:“除了你是来到中原不久以外,平日里同咱们一起闯荡江湖那群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

“啊?”这倒是陆轻舟没想到的。

杨易叹了口气,似乎不愿意提起地摆摆手:“我确实看不太惯他的作为。此人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当初与他相识也是因为结了仇。别提他,提起他我就是气。”

说着他用力摇了摇头,仿佛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一般,大踏步往回走去。只留下陆轻舟一个人站在原地,疑惑不增反减。

陆子游的事迹,他还在圣墓山上的时候就有所耳闻。对方到底是什么人也不是不清楚。

当今武林分为浩气盟恶人谷两大阵营,双方彼此划定了停战区域,也立下了许多不成文的规定,这也是如今所有习武之人遵循的江湖道义。

但是总有一些第三阵营帮会,无视武林中的所有规定,游离于两大阵营之外,滥杀无辜无法无天,这种帮会与这些人,被称之为毒瘤。

而陆子游十六岁那年创建的帮会黄泉海,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陆轻舟也知道自己表兄杀人放火都从来不需要理由,心情好也随便干架,心情不好也随便干架。所以即使和他表兄无冤无仇,却突然被找茬也是很正常的,毕竟陆子游此人放肆惯了,和他有仇的人能绕扬州三圈。

但是裴归荑不该是这种人……陆轻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除开脾气稍微大一点以外,裴归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者。

就和其他所有出自万花谷的女孩子一样,除开医术以外,身无长处默默无闻,虽然嘴巴坏脾气暴躁,却同样是医者仁心。按照陆轻舟对她的认知,她不该像是能和陆子游这种不仅赫赫有名、还是因为肆意妄为无法无天而赫赫有名的武林败类扯上关系的人。

可是明显,裴归荑和陆子游关系匪浅。

陆轻舟挠了挠球球的下巴,觉得这件事情越发地扑朔迷离了。


(02)

陆轻舟其实并不了解陆子游。

明教弟子大多姓陆,教众众多足迹踏遍整个中原武林。陆子游算是他们这一辈里的风云人物,虽然从来不是什么正面教材。倘若他不是和陆轻舟有表兄弟这一层亲戚关系的话,那么对方大概也只会是江湖传闻里一个遥不可及的名字。

相比之下,他甚至更了解裴归荑。彼时他刚刚第一次下山独自闯荡江湖,却因为水土不服病倒在远征天涯的第一步,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正在游历山河的裴归荑,被对方救了一条猫命。

和陆子游不同,裴归荑的名字砸进江湖里连水花都不会起一个。她只是万花谷众多弟子里并不出彩的一个,甚至因为她的武艺比她的医术还要糟糕,看起来还有一些羸弱。家世、武艺、地位都毫无特别之处,是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

所以……他挠着脑袋看着前面正和杨易对喷的裴归荑,为什么归荑会是表兄的好朋友呢?

前面的裴归荑揉了揉鼻子:“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得背后有一道阴森的视线……”

杨易摸了摸脑门:“你别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天气冷了啊。”

“算了。”裴归荑神经大条地摇了摇头,将其抛之脑后,回头招呼了一声:“轻舟,快点!”

“来了!”陆轻舟赶紧把思量都置之于脑后,三步并两步追上了自己的队友们。

这天的名剑大会和以往也没有什么不同,照例被对面打的哭爹喊娘,打到一半裴归荑杨易互相甩锅,吵得唾沫横飞不亦乐乎,浑然不见什么文人风骨。

陆轻舟心里惦记着事情,忍不住又开始分神,裴归荑和杨易的武艺他都清楚,他们两个绑在一起恐怕都不会是陆子游的对手。想到这里他突然灵机一闪,装作无意地拍了拍裴归荑的肩膀,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问,“归荑归荑,除了我你还认识其他什么明教弟子吗?我真是受不了了,我要请教一下我的焚影圣诀学得好差劲!”

“哎呀轻舟要开始奋而向上啦。”裴归荑笑着斜了他一眼,“扬州城门口不是有许多打擂台的吗?你去试试?”

“不好意思!”陆轻舟用力抓了抓头发,演的活灵活现自己都想给自己鼓掌,“我又不认识他们……和不认识的人请教我会害羞的,喔归荑归荑,你有认识的、厉害的明教师兄可以介绍给我请教一下吗?”陆轻舟简直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演技折服了。

裴归荑耸了耸肩膀,视线滴溜溜地转到了杨易身上,几乎是不怀好意地说出了一句话:“我啊?我认识的最厉害的明教弟子,就是你的表哥陆子游了。”

“是是是,他最厉害。他厉害他怎么不和你打名剑大会呢。”杨易冷笑了一声,手里的琴适时地被他弹出“铮——”的一声。

“杨易!”裴归荑大怒,像是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了。

你们俩对陆子游的态度真是越看越觉得可疑……陆轻舟默默地想,随即他上前一步,把杨易挡在身后,头一回把自己“西域人听不懂你们汉话”的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啦好啦归荑,别理他。那你能不能把表兄叫来和我过几招啊?”

裴归荑歪了歪脑袋,脸上写满了疑惑,“啊……这个虽然没问题,但是轻舟,你不是他的表弟吗,为什么你不自己说呀?”

哇,糟糕!忘记这个问题了!陆轻舟急中生智,连忙摆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你也知道我表兄的脾气呀归荑。我和他虽然是亲戚关系,但是并不亲,归荑是他的朋友,他应该更宁愿听你的话吧。”

“呵呵。”杨易一声冷笑。

裴归荑眼色一凛,似乎马上就要发作。她瞪了杨易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怒火,转身拽住陆轻舟的手腕,拖着他往信使那边走,“老子马上飞鸽传书给陆子游,杨易你他妈一个人去打竞技场吧,快滚。”

陆轻舟一边跟着裴归荑走,一边得意地在心底比了一个“计划通”的手势。

信使就在名剑大会报名人不远处,几步便走到了。裴归荑掏出信纸和笔,欲要下笔又迟疑,笔尖悬在信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她似乎是有点尴尬地歪头看了看陆轻舟,“等我想一想,提笔忘词了,这可咋写啊。”

陆轻舟张了张嘴,想说原来裴归荑也会不知道怎么下笔吗,终归还是忍住了。

他忽然觉得,也许真的是有什么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过。

连陆轻舟这种常年生活在圣墓山上的西域人,都听说过大唐三大风雅之地的名声。七秀坊、长歌门、万花谷,无不是文人雅士的聚集地。虽说平时是凶巴巴的,但是裴归荑也是正儿八经地在万花谷接受过琴棋书画教育的人。陆轻舟的汉话也有不少是跟着她学习的,他从未见过裴归荑也有提笔忘词的时候,除了现在。

思量了半天,裴归荑终归是犹豫着下笔了。寥寥两句话,单刀直入没有寒暄也没有问好,干脆到接近冷漠。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交代完,便在右下角署上了“裴归荑”二字。

随即又提笔至纸头初,像是在考虑称呼。略一思量,裴归荑匆匆写下两个字,她像是生怕陆轻舟看到一样,赶紧折起纸张塞给了信使。

然而她的动作虽然很快,但是陆轻舟作为一个生活在大漠里的明教弟子,他的视力也很好。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瞥见了裴归荑写下的称呼。

阿游。

 

陆子游真的来了。

裴归荑写那封信极为简短,冷漠到几近没礼貌,全然不似她平日待人那番礼数周全。陆轻舟都害怕陆子游会收到信后就顺手一丢。

但是他还是来了。

隔着扬州城门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神采飞扬地向他们招了招手。年龄比陆轻舟也大不了两岁的青年,身后背着双刀,兜帽下露出几缕微卷的长发,一双明显不同于中原人的鸳鸯眼,眉眼和陆轻舟倒是有五六分相似,陆轻舟暗自对比了一下,嗯还是我帅一点。

“裴归荑。”他先是笑眯眯地唤了一声,然后习以为常似的拥抱了对方一下,态度坦然神色温和,随即转脸看向陆轻舟:“轻舟,好久不见了。”

“表兄。”陆轻舟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也唤道。

毕竟说是表兄弟,他虽然和陆子游不甚相熟,然而兴许真是因为那层血缘关系,感觉竟然还有几分莫名的熟络。陆子游点了点头,活动了活动筋骨,也没说话,拿眼神示意了陆轻舟一下,便取下背上的双刀,大踏步迈进了扬州城门口的空地。

陆轻舟立刻会意,反手一杆大旗插在他的面前。

“我观阁下英姿勃发,可否与之一战?”

“放马过来!”

这一架打得陆轻舟酣畅淋漓,陆子游在武林中成名已久,当真并非是徒有虚名的,和他过上几招陆轻舟自觉的大有长进。他本身也不弱,两个明教弟子的同门内战吸引了旁边不少人过来围观,却见得两个戴着兜帽的青年衣袍翻飞缠斗作一团,红白交错之间只有刀光闪烁,焚影圣诀素来以速度取胜,二人一个比一个身姿敏捷,快得几乎看不分明。

也有人认出了陆子游,站在一旁指指点点“那个不是陆子游吗?快看,那是黄泉海的帮主陆子游啊……”纷纷杂杂的议论声湮灭在刀剑相撞的声音中,陆轻舟心念一动,战斗之中硬生生分出一丝心神望向裴归荑。裴归荑个子不高,淹没在围观的人群中他还稍微费了点力才找到。她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似乎只是一个和他俩都毫无关系的围观群众,紧紧地抓着判官笔,脸色阴沉得令陆轻舟心里突地一跳。

在这一分心间,战斗已经结束了。他一个迎风回浪弹出战斗范围,陆子游反身还剑入鞘,拱了拱手示意承让。

陆轻舟也拱了拱手,道了声佩服。陆子游对他这个表弟很满意,拍了拍肩膀连声夸他有前途。夸了几句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他摸了摸脑袋:“哎,我都忘了问你你怎么认识裴归荑的了。”

啊,我和归荑杨易相约一起去名剑大会啊,她是我的队友。”陆轻舟早有准备。

陆子游一愣,注意力倒是落在了另一个地方:“杨易?是那个长歌弟子吗?”

“是啊……”陆轻舟试探着答道,端详着陆子游的神情。

陆子游想了想,忽然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缓慢地摇了摇头:“是吗……那可真是巧了。”

陆轻舟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不能再说了,我觉得杨易和归荑老是吵架,归荑生气的时候好可怕的。。”

陆子游用力点了点头:“是哦,归荑发脾气超可怕的哦!”

“你俩窃窃私语啥呢……”三步开外的裴归荑无聊地踢飞了一块小石子,被抓了现行的男孩子动作都是一僵,陆子游立刻反应过来,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开始胡说八道,“哦,我好久没见到轻舟了,和他讲一下焚影圣诀心法的心得。”

“对对对。”陆轻舟忙不迭是地点点头,“表兄说的真有道理!”

裴归荑狐疑地看了他俩一眼。

男孩子们这话其实说的半真半假,倒也真的交流了一下经验。陆子游确实厉害,陆轻舟和他聊聊再过了几招,自觉十分有用,便忍不住又是一杆大旗插下来,和对方打得难分难解。

那厢的男孩子们还在沉迷武学不可自拔,裴归荑皱着眉毛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唤道,“轻舟,轻舟!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啊?归荑你等一……”陆轻舟刚想让她再等等,他还想再和陆子游打两把。一扭脸,就被裴归荑的脸色吓得忘记了下半句话。

裴归荑的脸色比之刚才更阴沉了。但是如果说杨易是不加掩饰的厌恶,陆轻舟是强装无事的疑惑话,那么裴归荑却更像是一种说不清的阴郁,并无愤怒之色,敛了眼帘只是似乎极为为难。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陆轻舟,轻轻地摇了摇头,“轻舟,咱们该走了。”

“啊好好好,马上就来。”陆轻舟差点结巴了,他以动物的直觉感觉到这事没这么简单,慌忙地往后一跃跃到裴归荑身边,“好吧走了。”

“阿游,我和轻舟要去名剑大会了,就先告辞啦,再见。”裴归荑躲在陆轻舟的背后,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酝酿出一个自以为非常灿烂的笑容,探出头弯着眉眼朝陆子游说道,同时用力挥了挥手。

陆子游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笑意,“嗯,有空要记得找我玩呀归荑!”

“会的会的。”方才的阴郁还盘旋在眉间,裴归荑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说完这句话,她便拽着陆轻舟头也不回地走了,干脆到近乎无礼的地步。陆轻舟被她拉得踉踉跄跄,不忘回头向陆子游挥了挥手。夕阳把青年的影子拉的很长,陆轻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隐看到了他嘴角的一丝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轻舟仿佛听到了两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03)

“裴归荑啊……”陆轻舟拖长了音调,“敢问我们还得在这里待多久?”

“待到杀气清干净……”裴归荑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欲睡。

他们这是在大唐监狱里。

江湖客当以刀剑对盏,纵马四方快意恩仇,说要取你狗头,就要取你狗头。陆轻舟武艺和汉话可能还没学到精髓,但是挑事的能力着实是学了个十成,这不最近跳过了头,被扭送进了大唐监狱面壁思过。

进了监狱里,他想找个角落躺下来睡一觉,便随便寻了个僻静地方,这不刚刚走近,便看到位置上已经有人了,再走近一瞅,哎呦真是有福不见得同享,有难倒是同当,这个同样在面壁思过打瞌睡的倒霉蛋,可不是裴归荑吗?

得,这可巧了。于是两个人坐在监狱角落里发呆。杨易急匆匆地飞鸽传书进来,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叫他们再等等。

等等就等等吧,就算杨易劫不了狱,进来陪他们唠嗑几句也行啊。陆轻舟脸朝着里面面壁思过,耷拉着脑袋打瞌睡。昏昏沉沉的睡意逐渐蔓延上脑海,侵蚀着他原本就不清醒的神经。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音色有点冷清,声音却带了些许笑意。还挺好听的,还有点熟悉,正在喊的名字也挺熟悉。

“裴归荑,好久不见。”

是挺熟……嗯??是谁??是谁在叫裴归荑??

陆轻舟的瞌睡一下就被惊醒了。他条件反射地睁眼扭头一看,裴归荑挂着一脸意料之外的惊讶,表情里不知为何还有点尴尬地望着面前的人——

红白黑三色相间的衣服,明显不同于中原人的五官,背负着双刀,兜帽下露出一双鸳鸯眼的青年,却不是陆子游还是谁?

“哇,归荑!”陆子游似乎相当惊喜地打了个招呼,“好巧啊!”

“好好好好好巧啊哈哈哈……”裴归荑虚弱地结巴了,“啊……我早该想到的,你才是大唐监狱的常客。”

自己在武林里到底是什么名声,陆子游显然也是知道的。于是陆轻舟就看到他那位出了名毒瘤的表兄,搔了搔面颊露出一个略微有点不好意思的神色,“哎嘿嘿!你说的对诶,我真的经常来大唐监狱哇。”

奇怪,这卖萌的语气到底是怎么回事?陆轻舟十分迟疑地皱起了眉头。

“说的也是呢……”裴归荑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陆轻舟看的一头雾水,莫名感觉自己好像插不进去话。

说来也巧,他们这厢还在和陆子游大眼瞪小眼呢,抱着琴的杨易已经如约杀到。比人更快的是杨易的声音:“轻舟!归荑!我来救你们两个了!你们没事……陆子游!你怎么在这里!”

陆子游闻言回过头来,和杨易刚好打了个照面。

哦哟。

这可热闹了。

陆轻舟默默地想,然后努力缩起身躯,假装自己不存在。

裴归荑坐在监狱的角落里,本来还是看着陆子游眼带笑意,听到杨易的声音后猛然脸色骤变。杨易自然不用多说,脸色难看得陆轻舟都捏了一把汗,而裴归荑更是牙疼一样一阵青一阵白,好似欲言又止。

陆轻舟看了看杨易,又看了看裴归荑,再看了看自己表兄,被这谜一样的低气压给压得喘不过气来,干脆兜帽一拉暗沉弥散,趁着没人注意隐去了身形。

不要问轻舟轻舟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杨易。”唯一没有被奇怪氛围所影响的人,大概就只剩下陆子游了。他随意地瞟了瞟杨易,接着就像往常一样弯起眉眼,朝神色复杂的裴归荑露出一个灿烂到接近稚气的笑容,随即不由分说地俯下身去,轻轻环抱着女孩子拍了拍她的背。

在杨易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下,裴归荑总算还是象征性地迟疑了两秒,缓缓地抬起手,安抚性地在对方的脊背上拍了拍。以陆轻舟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皱起来的眉毛。

杨易的脸色难看得好像生吞了一个陆子游。

最终打破了沉静的不是他们,而是从另一间牢房里跑出来的另外两个明教弟子。提着弯刀,刀锋上还有粘稠的血液在流动,显然是刚刚经过了一场恶战,空气里的血腥味肉眼可见地浓稠了起来,他和杨易呆呆地站在角落里,陆子游的怀里还搂着一个裴归荑,场面一时显得有几分滑稽。

那几个明教弟子刚刚踏进牢房就开始大呼小叫,“子游子游,你在这里干嘛啊?今晚还有约战呢。”

“这几个别动,自己人。”陆子游随手放开了裴归荑,指了指牢房里的这几个人,裴归荑勉力地朝他们笑了笑,其中一个作苍云弟子打扮的女孩突眼睛一亮,高兴地挥了挥手,“哇!归荑!好久不见啊,归荑今天要和我们一起去干架吗!”

“不去啦雁姐姐……”裴归荑近乎头疼地摆了摆手。

说话间又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地过来了,什么门派的都有,都是明显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裴归荑趁机一个迎风回浪弹开,迅速躲到了陆轻舟身后,而后者则是盯了他们半天,突然恍然大悟。

当今武林分为浩气盟恶人谷两大阵营,双方彼此划定了停战区域,也立下了许多不成文的规定,这也是如今所有习武之人遵循的江湖道义。

但是总有一些第三阵营帮会,无视武林中的所有规定,游离于两大阵营之外,滥杀无辜无法无天,这种帮会与这些人,被称之为毒瘤。

而陆子游十六岁那年创建的帮会黄泉海,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陆子游被所有人簇拥在中间,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陆轻舟也不好听这种别人帮会里的秘闻,尴尬地别过脸去,却还是听到了些只言片语,不外乎又是些正道之士要来寻仇之类的。陆子游听罢,思索着点了点头。

只是一瞬间,他脸上那原本有些稚气的笑意便荡然无存。不笑的时候,那张英气的脸上就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眼眸里的笑意尽数褪去,神色间锋芒毕露,微微沉下了眼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双鸳鸯眼里刹那间便盛满了大漠的冰冷的月色。握着弯刀的手指细长而有力,眉目间隐隐掠过几分嗜血的戾气。

转眼间,他就从那个开朗温和的青年,变成了江湖传闻里那个著名的毒瘤,“知道了,老规矩。”

叶轻舟这才发现,没有带着笑意时,他的声线是有些清冷的。

裴归荑安静地站在他背后,注视着他吩咐黄泉海的每一个人。那些亡命之徒都以他马首是瞻,轻描淡写之间便把监狱里所有的人都驱逐了出去,末了补了一句,等我指挥。她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如此。

“小归荑我有点事!”扭头他又朝裴归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仿佛根本不在意裴归荑完全目睹了他刚刚的样子,“今天不能和你玩了!改天找我玩呀!”

说着便急匆匆地出了监狱。至始至终裴归荑都安静地站在背后注视着她,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牢房里顿时又沉静了下来。

“你看到了吧,裴归荑。”杨易突然开口,“看到了吧?他是什么人?”

裴归荑的视线依旧落在陆子游离开的方向,她沉默了一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第一天认识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少年,可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享受这种生活。是,他没有轻舟善解人意,也没你知书达理,他还是个人人喊打的毒瘤……”

“那又怎样!”杨易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可你还是喜欢他不是吗?”

“是啊。”裴归荑耸了耸肩膀,“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很绝望啊。”

哇!

陆轻舟瞪大了眼睛。他感觉自己仿佛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掐指一算大惊失色:“等,等等……”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把裴归荑和陆子游反常的表现联系起来,“裴归荑?裴归荑你就是黄泉海的帮主夫人?哇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当我的嫂子?”

……刚刚还有些凝重的气氛顿时被他打破了,裴归荑一时语塞,紧捏着手中的判官笔很想一拳打爆他的头,“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我可不愿意过上当毒瘤的生活。”

“那就让表哥和我们一起!”陆轻舟乐滋滋地接过了下半句话,哥俩好地大力拍打着她的肩膀,“听我的!表哥肯定是喜欢你的,你让表哥重新做人,好好改造。”

裴归荑呆愣了半晌,随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她假装没有看到叶轻舟疑惑的眼神,吹了两声口哨避过了这个话题。心里五味杂陈,却只有自己知晓了。

“你不懂啊轻舟……”过了一会,或者更久,她听得自己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啊。”

裴归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陆子游根本不是在她面前那样,甚至还略带稚气的模样。她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第一次见到陆子游的情景,从那时起,对方就是和现在无异的任性放纵,桀骜不驯。,在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日后他们一定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裴归荑也许喜欢陆子游,可是永远不会成为黄泉海的帮主夫人。也许循规蹈矩的陆子游会和裴归荑在一起,可是那样的陆子游,也就不会是她所喜欢的那个人了。

风华好,心事不须他知晓。

(04)

陆轻舟躲在书页背后,悄悄打量着裴归荑。

 一身万花弟子打扮的女孩子正忙着分拣药材,忙得不可开交,浑然没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是那么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还是那么个普普通通的、出自万花谷的医者。家世、武艺、面容都并不出彩,长得虽然还算好看,可也远不能算作令人惊讶——“还算好看”这个评价都可能是作为亲友陆轻舟偏心。

 其他的江湖经历等等也是乏善可陈……陆轻舟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心想如果归荑真的当了我表嫂,那江湖经历就可以算作是很丰富了。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裴归荑其人,向来是风风火火活蹦乱跳,医者仁心是不假可脾气不好也不假,陆轻舟跟着她学会了不少不带脏字的骂人词汇。从来都是神气活现的,哪有在陆子游面前那么阴郁。

他还是太不了解女孩子了。

无论怎么看,裴归荑都和陆子游是两个世界的人,更何况还是对立阵营。但是啊……陆轻舟换了只手托住下巴,感觉表兄的态度也可疑……

裴归荑啊裴归荑,想不到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想当我表嫂……

正在分拣药材的女孩子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疑惑地左右瞟了瞟。

陆轻舟趁此机会上前,礼貌而不失八卦地往她身边一蹲,神神叨叨地探出半个脑袋:“嘿,归荑归荑,你是怎么认识我表哥的?”

裴归荑眼神警惕地往后一仰:“你想干嘛?”

陆轻舟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朝她挤眉弄眼:“好奇嘛!你要是以后真成了我的表嫂……”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裴归荑塞了一个馒头,裴归荑大怒:“不许说这种话!”

“好……”

陆轻舟知趣地闭嘴了,隔了三秒钟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继续在旁边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发问:“你就告诉我嘛,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我表兄的?”

大抵是烦不胜烦,裴归荑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小药篓子,拖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嗯……不打不相识?”

“哈?”陆轻舟歪了歪头。

“说起来那可真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裴归荑的眼神逐渐游离去了别处,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忽然噗嗤一笑。

 

 

天宝四年,圣墓山。

裴归荑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死死地盯着一步开外的人影。

一身红黑相间的明教弟子,面孔上还隐隐残留着几分稚气,个子却已经抽的很高,那套时常让裴归荑怀疑他冷不冷的衣服露出一截腰身,身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显露出日后青年时期的影子来。眉眼都生得颇为俊朗,一双明显不同于中原人的鸳鸯眼,身上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风发意气,甚至称得上几分“风流倜傥”。握着双刀靠在树边上瞥着她,语气和姿态俱是懒洋洋的,完全看不出来动起手来时那种灼灼逼人的气势。

倘若是换在平时,在城里遇到这么个好看的小哥她大概会多看两眼,尤其还是那么个落落大方、把腹肌和人鱼线都露在外面的小哥——但是此时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欣赏的心情,勉强镇定地盯着对方,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这事说来真是哭笑不得。前些日子,她随师父外出游历看病,一路行至圣墓山。她第一次见到大漠,格外兴奋。夜里偷偷溜出去散步,回程的路上忽然看到路边有个陶罐。裴归荑一时好奇心起,伸手进去掏了一把,从里面掏出了……两条小鱼干。

裴归荑:“???”

她疑惑地带着两条小鱼干回去了,从此就落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每天一出门就是个无明魂锁,几天下来她被迫把焚影圣诀的招式都领悟了个透彻。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然而虽然她还给了这个少年二十条小鱼干,这样的生活还是没有结束。

她哭着回去找师父,师父却是哈哈大笑地拍了拍她的头说,走江湖总要经历一些磨炼嘛!

不,我不想。

不是她想长他人威风,实在是敌人太过强大。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诸如她、还有她日后认识的朋友杨易、陆轻舟等等,其实都不过是这个江湖里最默默无闻那种人,武艺平平混吃等死,既不想扬名天下,也不想大富大贵,没有追求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武艺,能在这个乱世之中自保就行了。

这种生活的结果就是,陆子游一个能打裴归荑三个。

陆子游其人,简直就是在她在这短暂的一两年年江湖生涯里,遇到的最不讲道理的人,却又因为他着实武艺出众而拿他没办法。平日里她接触的,都是诸如她师父等信奉“浩气长存”循规蹈矩的江湖人,或者万花谷里修行医术宅心仁厚的师兄师姐们,还是第一次遇到诸如陆子游之流,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做毒瘤。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什么名气,但是通过这半个月的接触,裴归荑真心实意地认为,此人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哪方面的前途无量就不好说了。

打也打不过,裴归荑自忖是个文化人也不能骂他,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盯着陆子游的脸沉吟良久,兴许是被那张不得不承认确实的好看的脸所惑,她忽然间灵机一动,跑去了买了两百根糖葫芦。

陆子游这辈子被仇家追着杀过,被父母追着揍过,也漂亮小姑娘追着送过香囊,自以为已经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但是还真从没见过这种事情。裴归荑提着糖葫芦回来的时候,他还只是随意地瞟了两眼。但是等她忽然拿起一串糖葫芦,踩着树根非要往他嘴里塞的时候他那副懒洋洋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破裂的迹象,“你干嘛?”

裴归荑趁他说话的时机,恶狠狠地将糖葫芦塞进了他嘴里:“好啦!小鱼干有什么好的!咱们以后好好相处,我请你吃糖葫芦啊。”

未来的知名毒瘤嚼了两下,舌尖尝到到一阵过分甜腻的味道:“我不爱吃这个。”

“请你吃你你还这么多问题。”裴归荑又趁他一张嘴塞了一根,“给我吃!吃成两百斤的橘猫!”

“我才不爱吃小姑娘家吃的东西!”陆子游往后蹦了蹦,扬手抢过她手里的糖葫芦,不甘示弱地也试图喂回给裴归荑,“只有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才喜欢吃这些。”

“我不吃!小姑娘家也不爱吃!”裴归荑挺了挺胸脯。

“你吃!”

“你吃!不要浪费!”

“我不吃!”

“快给我吃!”

未来的知名毒瘤、日后的黄泉海帮主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和一个武艺微薄的小姑娘在明教的老树下你追我撵,试图把糖葫芦喂给对方。嘴里都是山楂甜丝丝的味道,最后还是他仗着个子比裴归荑高太多而获得了胜利,裴归荑蹲在树底下边直作呕吐状:“呕——今天吃完肯定要长虫牙了——大哥,我认输,我真的吃不下了。”

“切。”陆子游假意不屑地哼了一声,但其实他也快吃不下了。随即他也觉得好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蹲下来拍了拍女孩子的单薄的脊背,“喂,你还好吗?”

“还好……嗝。”裴归荑面色铁青,“我再也不想看到糖葫芦了……嗝!”她忽然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饱嗝。

场面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尴尬之中。

裴归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她惊慌失措地和陆子游对视了一阵,随即痛苦地埋下了头,恨不得能把自己头朝下种在沙漠里。

陆子游沉默了三秒钟:“你是想来笑死我吗……”

他自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家世、财富、天分都是武林年轻一辈中最顶尖的存在,无所顾忌无牵无挂,旁人见了多是艳羡或者畏惧,厌恶他的人也不是少数。却难得见着裴归荑这种,明明自己都是个小了陆子游几岁的半大小姑娘,和他相处却皮得很,他一边帮裴归荑顺着气,一边眼泪都差点被对方逗笑出来,脑海里漫不经心地滑过一个想法——倒是个挺好玩的小姑娘。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或许当时这突如其来的想法,便可以总结为三个字——

很、心、动。

但那都是后话了。总而言之,那时候的陆子游只是想了想,在裴归荑身边坐了下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裴归荑。”裴归荑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汉话说得挺好的,那你读过诗经没有?”

“没有。那是什么?”对方摇了摇头。

裴归荑想了想,从树上掰下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刷拉拉地写起来:“诗经里有一首,‘自牧归荑(ti),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就是那个归荑。”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陆子游读了两遍,有些不解其意,很是好学抬起头来问道:“这首诗是写什么的?”

“唔……”说道这个裴归荑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这个名字是师父给我取的,意思是‘姑娘从郊野采来茅草芽,送我作为信物,真是美好新异。 并不是茅草芽有多美,而是因为美人所赠。’大概意思是希望我能长成一个美人吧……”

“是这样呀。”陆子游点了点头,突然张开了双臂,歪着头露出一个和他真实性格完全不符的、甚至有点稚气的笑容:“你好啊裴归荑,我叫陆子游。你要和我拥抱一下吗?”

裴归荑愣了愣,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她比陆子游个子小了很多,被对方抱在怀里像是搂着一个大号的布娃娃。明明知道这人的性格完全不是现在笑起来那样,可是也许是被美色所勾引,明知是假,她竟然还觉得对方看起来,十分可爱。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自那以后,陆子游确实再也不来找裴归荑的麻烦了。但是他似乎从此就自作主张地把裴归荑划进了“自己人”的范围,师父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房门外的陆子游也并不吃惊,只是笑眯眯地说“归荑找到新朋友了吗?”

裴归荑喜欢陆子游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周围要好的朋友都知道。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和陆轻舟或者她一样,能够接受陆子游这种人的。

再后来不出裴归荑所料,陆子游叛离浩气盟,逃入恶人谷中创建了黄泉海,在江湖中的名声逐渐地大了起来,提起他的时候人们想起来的,都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武林败类。他终于是成为了名扬整个江湖的毒瘤,而裴归荑依旧是那个每天分拣药材、修习着离经易道的普通医者,不同的阵营,终于也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爱本身是无措的,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这世上除了喜欢还有很多,除了陆子游,裴归荑也有自己的朋友帮会,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若是裴归荑真的成了黄泉海的帮主夫人,那么其他人或许也就会连带着处于危险之中了,这么多年和陆子游有仇,和黄泉海有仇的人,大概连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

裴归荑是救人的医者,但陆子游是杀人的刺客。

可以选择陆子游,却永远不会选择和陆子游一样的生活。

正如同,陆子游也不会选择和裴归荑一样的生活。

其实怎么会不清楚呢,女孩子对于喜欢这种事情都是很敏感的。陆轻舟还是太过于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裴归荑远比他知晓陆子游的想法。

只不过……喜不喜欢,和在不在一起,有时候也是两回事嘛。

裴归荑默默地把药材继续分拣回药篓里,心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出了房间。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成长于万花谷、默默无闻混吃等死的医者裴归荑,喜欢的人是对立阵营里赫赫有名的武林败类,陆子游。

 

(04)

巴陵县,逐鹿坪。

穿过油菜花田,踏过架在小河上的木桥,马蹄声滴滴又哒哒,背负着货物和碎银的侠客来来往往,一个个骑着马疾驰在巴陵的小路上。一路风平浪静,通往洛道的路口已经近在眼前。

金灿灿的油菜花开了一路,浅草轻轻地擦过马蹄,空气中带着雨后泥土潮湿的气息,四月的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连带着警惕性似乎都下降了。还未等裴归荑欣赏完周围的美景,前方路上就已经传来了消息,洛道到巴陵的路口有人劫镖,已经有不少人中招了。

据点内部很快就活跃起来,习武之人自然是少不了好战的。当即便有热心之士自发地了组成了几个小队,有的在路上护送其他人运镖,有的在巴陵县四下搜索着劫镖者的踪迹。

哪里有热闹,哪里就会有裴归荑。她和其他几个好心的侠客一道,蹲守在跑商的必经之路搜索着劫镖者的踪迹,一路上打跑了好几个明教弟子唐门弟子。前方传来的消息里被劫镖的人数也已经越来越少,她很是有成就感地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回去救死扶伤。

便在同时,忽然听到了同队里的五毒弟子大声地招呼道,“快来!我刚刚看到一个恶人谷的过去了!”

裴归荑一回头,只看到红白相间的衣衫一闪而过。

……她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是吧……裴归荑心中警铃大作,没事的没事的,别吓自己,没那么巧吧……她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故意慢腾腾地施展轻功,磨磨蹭蹭赶到队友的位置时,其他人已经把那个“恶人谷的”团团围住,她只是抬眼一看,就差点一个趔趄摔死自己。

还是那么副骄纵任性的模样,还是那么身落落大方露出腹肌和人鱼线的衣衫、也还是那么个看到她后露出的、完全不符合他性格的灿烂笑容,正是黄泉海的现任帮主,陆子游。

……还真是你啊!

裴归荑头疼欲裂地站在队友身边,假装不认识他。其他人把陆子游团团围住,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听得陆子游理直气壮地说道,“怎么回事啊,来看巴陵县看个油菜花被追了一路,吓死我了。讲点道理吧你们这些浩气盟的!”

裴归荑混在人群中回了他一个白眼。周围几个侠士像是没认出来他是谁,来了兴趣似的问道,“那你要不要弃暗投明啊?到我们浩气盟来每天都看油菜花。”

陆子游天生一张颇为俊俏的脸,配上一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假如不是他动手的时候,不认识他的人都很难将他和传闻中的大魔头联系起来,那位少侠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纷纷附和道,“就是就是。”“这位小哥,你来吧,以后天天带你看油菜花。”“少侠你缺情缘吗?”……

裴归荑左看看右看看,决定不掺和这个热闹,躲在人群里安心地当一个路人。却在下一秒看到陆子游理直气壮地抬起手来,直直地指向人群中的自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那你们要问她了,这是我情缘。”

 ……???!

三个问号加一个感叹号都表达不出裴归荑的震惊,她顿时忘了刚刚想说什么,手一抖差点把笔都给摔在地上。脸颊“蹭”地一声就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她干咳了几声,假装没有注意到其他人投来的视线,嘴角的笑意却是遮也遮不住,她抬起脸来,朝着陆子游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心底的小鹿欢腾地到处乱撞,几乎要撞出胸膛冲到对方面前去。

而陆子游也跟仿佛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对一样,得意洋洋地走过来,跟抱了个布娃娃似的用力搂住了女孩子,语气好似在和别人炫耀什么,“喔,你们看这是我情缘!”

他这一扑过来,裴归荑就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猛地皱眉抬起头来,仔细扫视了一圈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伤口,应该是沾的别人的血,这才放下心来。

随即在心底暗自唾弃自己,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别人的血就好了吗?亏你还是学医的呢。而陆子游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还委屈巴巴将头埋在她肩窝上,献宝一样把衣角上那片血迹拿给她看:“呜哇归荑你看,有人打我。你看我都沾上他们的血了。”

……裴归荑无力地抽动了一下嘴角,并不想问他那个把血溅到他身上的倒霉蛋儿到底是什么下场。

 

被忽视已久的单身少侠们终于愤怒了,围成一团纷纷开始指责“你是来看油菜花的吗我看你是来看媳妇的。”“我不看了辣眼睛。”“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情缘呜呜呜。”……七嘴八舌之中裴归荑勉力地捏住了自己最后那点矜持,不说话埋着头只是克制不住地傻笑,笑意才刚刚浮现在脸上就被惊诧取代了——身体在一瞬间突然腾空了——陆子游一把捞起她,二话不说,施展轻功一溜烟地跑了。

巴陵县的天空泛着水洗似的的浅蓝,眼前的景色一路变换移动,视野忽高忽低一阵颠簸,呼啦啦的疾风刮过她的脸颊有些生疼,只看得两人的头发和衣摆不断起落,行云流水一般越过了山丘。半晌,或者更久,陆子游带着她降落到了一个山包顶,像是变戏法一样塞给她一根糖葫芦,随即脸上就浮现出一丝踌躇,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大事,那张明显不同于中原人的脸上,少见地流露出几分紧张。

陆子游此人一向是骄纵任性惯了,就连裴归荑也鲜少见到他露出这般模样,兴许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裴归荑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的表情却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完了,怎么觉得他这样也好可爱。”

两个人面对面各怀鬼胎,裴归荑心里的小人捧着脸简直想要当场赋诗一首,磨蹭了良久,陆子游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忽然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声她的全名,“裴归荑。”

裴归荑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很久。”陆子游歪了歪头,伸出手揉了揉裴归荑的头发,目光柔和了下来,笑意浮现在他的眼底,浑然不似传闻里那个声名赫赫的武林败类:“你看啊……小归荑……我……”

“我想带你回黄泉海去。”

他终于说了出来。

裴归荑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刚刚还在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在刹那间就凝固了,裴归荑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睛,支吾了几声张大了嘴巴,好像有什么想说的,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脑海里乱糟糟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呢。

陆子游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裴归荑知道的,他比谁都聪明——她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双漂亮的鸳鸯眼,此刻那双眼睛里正不安地看着她,眼眸里倒映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你明明知道的呀……

思绪一下子就恍惚起来,她不合时宜地出起了神。陆子游一直就是个聪明人,无论是武学、谋略、家世都是武林里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天资聪颖一点就通,即使他在武林中的名声一塌糊涂,也无人能否认他的天分和实力。裴归荑自忖虽然不算聪明,可也不傻——以陆子游的聪颖,从来就不该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她感觉自己似乎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透过陆子游落到了别处,下意思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神:“阿游。你会退出黄泉海吗?”

“不会。”

对方想也没想,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他也低声问道:“小归荑,你会来黄泉海吗?”

“不会。”

裴归荑干脆利落地答道。

丝毫不出陆子游预料之中的回答。

场面似乎顿时陷入了沉默,裴归荑反倒有一些不知从何而起的烦躁,她捏紧了手中的判官笔大脑地飞速地运转着,极力组织着语言:“阿游……你有你想要的生活,我也有我想要的生活。”

有的人的江湖是肆意厮杀、纵意恩仇,行走于腥风血雨之间,那是陆子游;有的人的江湖是悬壶济世、离经易道,只愿平安喜乐,那是裴归荑。

”我想要的生活,和黄泉海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希望和它扯上什么关系。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医者……你是知道的。“

她几乎是有些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鸳鸯眼的青年安静地凝视着她,并未发一言,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他的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裴归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她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几乎是有些贪婪地打量着青年的面容。思绪不适时宜地发散开来,模模糊糊地想,认识他是哪一年呢?大概是天宝八年,那一年她十四岁……而现在已经是天宝十三年了。她专注地凝视着对方的脸,五年的时间磨砺掉了初识时他身上那股尚且青涩的少年劲,但是那副目中无人的脾性却还是和以前一样,眉梢眼角都荡漾着骄纵,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姿已经越发拔高,如今站在她的面前的既是那个恶名在外的武林败类,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策马四方的少侠了。

这可真好啊。

他可真好啊。

裴归荑将视线从他脸上收回,感觉自己今天总是在叹气。

旁人看他,看到的是目无王法、为所欲为,是行事仅凭自己喜好、好战残暴的武林败类,唯有裴归荑看他,是温柔又可爱、像一只会撒娇的大猫,却又真真实实地能够让人依赖。

真好啊真好。

可惜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凑过去,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来,抱住了对方裸露在衣袍外的腰。陆子游稍微有一点诧异,随即顺从地俯下身来,在她背上安抚一样地拍了拍,微卷的头发擦过女孩子的脸颊。她没有说话,陆子游也没有。

她用力地收紧了胳膊,随即放开了对方。她接近留恋地扫视了一圈对方的脸,连她也不能确定这一次拒绝以后,她能否还能再和陆子游再见。她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也许是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模样,轻轻地笑着说道:“再见。”

“再见。”犹豫了半晌,陆子游轻声答道。

话音未落,裴归荑已经转身走了,女侠衣袖飘飘,没有回头。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乎只要这样,就能把那些并不合适的想法,尽数地抛在脑后。

人生在世,总归是会有一点自己的追求的。裴归荑心里清楚地很,他俩追求的东西,根本就是背道而驰。而倘若非要从中做出抉择的话,无论是她或者陆子游,大概都会选择舍弃对方。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这才是江湖。


(06)

转眼间便到了陆轻舟在中原的第一个夏天,天气酷暑难当,他索性闭门不出,闲暇之时也帮归荑一道分拣药材、抄些药方。

“荒唐!”门忽然被推开了,杨易怒气冲冲地从外面闯进来,官袍上挟着七月正午的热气,顿时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他走得大步流星满脸怒容,连头上的官帽什么时候歪了都不知道。陆轻舟和裴归荑交换了一个眼神,坏心眼地决定都不提醒他。

杨易正在气头上,浑然没有发现两个好友私底下的好动作。他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平日陆轻舟很是不屑的那番文人雅士的模样也不顾及了,顺手抄过裴归荑刚刚泡的蒙顶石花,老牛饮水一样一饮而尽,刚刚烧开的热水滑进喉咙烫的他一个哆嗦,差点把茶壶给摔了。

“干嘛呢你!”裴归荑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过去心疼地抢过自己心爱的茶壶,“你想对我的茶壶做什么!”

杨易懒得跟她争辩,用力地摆了摆手,顺了顺气,这才缓过气来怒道:“太放肆了!“

“所以你倒是说啊,到底是什么事情把您气成这样?”裴归荑拉开一把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下。

杨易依旧是满面怒容,似乎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他想了一会,这才勉强按捺住怒气开口道:“你可知我朝开元十年设置节度使,许其率兵镇守边地,军力日渐强大,渐有凌驾中央之势?”

陆轻舟茫然地摇摇头,裴归荑却是脸色一沉,点了点头。

杨易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紧皱着的眉头却始终松不开,“近几年间,边镇兵力达五十万。而那安禄山更是一人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这三地之间地域相连,兵力又于诸镇之中最强,拥兵二十万,实力强大。”

他顿了顿,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接着续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安禄山一人拥兵二十万,相反,中央兵力则不满八万,外重内轻,地方渐有威胁中央之势。”

“然而他今年奉命入长安,陛下由此对他更为信任,我等虽有在朝堂上多有劝谏,却撼动不了圣心……”

陆轻舟一介西域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模模糊糊地只听了个大概,戴着兜帽的少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好学地举起手来,“那……你们汉人的皇帝相信这个拥兵二十万的家伙的话,这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那可说不定了……“接话的是裴归荑,陆轻舟这才发觉听完杨易的话以后,她的神色也忽然冷了下来,医者打扮的女孩子背挺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说道:”轻则拥兵自重,重则……战火重燃!”

陆轻舟愣住了。

他来到中原的时间不久,但他喜欢这个地方。

自窗口望出去,街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酒馆戏楼鳞次栉比,歌舞升平,海晏河清,好一通盛世太平的景象。门口卖烧饼的大婶笑容可掬地和邻居聊着天,附近的小孩子们还在街头巷尾无忧无虑地玩耍着,自巷子深处传来饭菜的香味。人们都沉浸在盛世太平的安然之中,全然不知隐藏在繁华之下的暗汹涌流。

倘若有朝一日战火重燃,那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

那时候的陆轻舟尚且不知道,这将是他在中原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夏天。

 

 

战火燃起的速度,却比杨易想象得更快。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唐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属下唐兵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共十五万人,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安禄山乘铁舆,其属下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之声震地,后世人称,“安史之乱”。

自太宗贞观之治、高宗永徽之治、玄宗开元盛世以来,几代大唐百姓都未曾见过战火。忽而一夜,范阳兵起,远近震惊。同年十二月十二日,东都洛阳失陷,安西节度使封常清、高仙芝退至潼关,坚守不出,却因玄宗听信监军宦官谗言,以“失律丧师”之罪处斩,而当年光明寺事变震惊中原的东都之狼,潼关一战后二十万天策弟子,仅逃回八千。

飞鸽传书一封接一封雪花一般涌来,这一次杨易却反倒没有发怒。他的面上带着几乎是可怕的沉稳,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了所有的战报,随即袍袖一挥,就要出门去。

“杨易,你要去哪里?”陆轻舟在身后大声问道。

“长安。”推门的手顿了顿,面上却依旧没有一丝表情,“我等既然身在朝堂,自该以天下社稷为重,有的事情你们做不了,但长歌门人多于朝堂之上,或许我们能做得了。”

“话虽然这么说没错。”裴归荑慢腾腾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收拾好了自己的药箱,大踏步也往门外走去:“不过,也有你做不了而我们能做的事情。这样吧,你在去长安之前,先送我去一个地方吧。眼下如此战火纷飞,总是需要大夫的。”

杨易终于转过了身来:“你要去哪?”

“洛阳。”

 

 

天宝十五年,洛阳。

十年前裴归荑同师父一道外出游历时,洛阳还是歌舞升平的东都。如今昔日的东都城已经沦为了满目疮痍的战场,被焚烧后的村庄只留下黑黢黢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已经辨不出身份的尸体。遍野都是哀鸿,脚下的每一寸泥土都浸满了鲜血,粘稠的血腥味堵在鼻尖。

能逃的都已经逃掉了,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女人,在风雨飘摇中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着每一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到来的清晨。

苍生何辜。

她到达洛阳的时候已是深夜,杨易忙着赶赴长安,将她送到洛阳后就急匆匆地告辞了。她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城里走了一阵,视野里一片漆黑,着实难以找到幸存者的踪迹。她干脆就地坐下,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兴许是因为连日舟车劳顿,不知不觉地,她竟然睡了过去。

这一睡,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视角奇妙地悬浮在半空,景象上都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白。只见得梦中的自己尚且年幼,好奇地第一次踏入了万花谷,懵懵懂懂地将要拜入药王门下。师父摸着花白的胡子问道:

“如若要随我行医,成为万花谷弟子,须立下誓言: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悲恻隐之新,愿普教众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姘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身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行迹之心。你能否遵循?”

梦里小小的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童声清脆却掷地有声:“我,我愿随师父行医,济世苍生!”

“好!”师父哈哈大笑,“从此刻起,你便是我青岩万花谷的弟子。希望你以后能坚守今日之言,虽身处桃源,亦心忧天下!”

裴归荑一下就惊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的夜空,裴归荑惊慌失措地反应了三秒钟,终于想起了自己这是在洛阳的郊外。心脏兀自怦怦直跳,她慌忙从行李里摸出水囊灌了一大口,总算是定下了心神,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感觉脊背上像是渗出了一层薄汗,梦里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虽身处桃源,亦心忧天下……”

裴归荑喃喃自语。

此一战烽火遍野,却还有何处是桃源?我等虽然身在青岩,亦是大唐中人。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轰——”

刹那间,沉闷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天边忽然窜起了熊熊的火光,将那一小片天空照得宛若白昼。南边传来女人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萧瑟的夜风里传来粘稠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裴归荑倏地抬起头来,冷汗顺着脊背唰唰地往下滚落,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地上弹起,颤抖着嘴唇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最后干脆摸索着在深夜发命地奔跑起来。

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说不定,说不定还能……还能多救几个……

视野里一片漆黑,唯有遥远某处的火光照耀着天际。心脏极速地跳跃着,几乎要跃出胸腔之外,看起来在视野尽头的火光,实际用脚步丈量时却变得异常遥远,脚下踩过的道路似乎无穷无尽,迟迟够不到终点。裴归荑心里焦急万分,忙不迭是地提气纵深施展轻功,没命地往前蹿出去老远,她也顾不得自己的体力了,不管不顾地吊着一口气往前冲,只觉得随着越过的路程长短,指尖一点点发麻,半边身子逐渐渗上寒意,深冬时节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生疼。

肺部像是在被眼前的火光给灼烧着,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脚下的步伐越来越虚软,最后终于无力地停靠在树边。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视线却始终死死地粘在前方的火光上,仿佛能听到烈火焚烧着村庄发出噼啪的响声,自远处传来的哭声和尖叫声却越来小,她一惊,等不及恢复体力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赶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周遭的温度逐渐升高,鼻尖萦绕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稠。裴归荑放慢了脚步,矮了身形蹑手蹑脚地自树后探出头来。

房舍被烧得黢黑,火势凶猛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她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出,顺着血腥味的源头看到了一地的尸体。身为武林中人本该早已看淡了生死,然而她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惧。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定了定心神,她默无声息地过去探查了每一具尸体的情况。人数太多无法一一安葬,只得尽可能地替他们阖上眼帘,整理好衣衫。有许多甚至已经找不到完整的躯体,面上的表情仍旧诉说着当时的恐惧,僵硬的双手无力地虚握着,被血液打湿的头发狼狈地紧贴着脸颊。裴归荑伸手去拂死者的眼帘,大睁的双眼却迟迟无法闭上。她不敢用力,试了几次都没能合上对方的眼睛,忽然间千种万种的焦虑和愤恨尽数涌上心头,打得她措手不及,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

假如我能来得再早点就好了……

假如我能从狼牙手里救下他就好了……

假如没有这场战争就好了……

没有如果。

 

(06)

“大夫!大夫!您是大夫吗!”

忽然间,旁边的草垛动了一动。裴归荑张皇地一回头,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从里面钻了出来,女人作寻常农妇打扮,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身上俱是血污,怀里抱着一个紧闭着双眼的小孩,连滚带爬地自草垛里冲出,“扑通”一声直直地在她面前跪下,整张脸被血污和泪水糊得辨不出五官,哭的几乎是要喘不过气来:“……您,您是大夫吗!求求您救救我儿子!”

裴归荑愣了愣,随即一个哆嗦猛然反应过来,一手忙不迭是地去抓药箱,一手从农妇手里接过小孩。细看之下心里暗叫不妙,小男孩面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胸口处却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皮开肉绽深可见骨,被农妇用布条扎紧仍旧汩汩地渗下血来,她来不及咒骂这群畜生,定了定心神飞速地开始替小男孩清理起伤口来。

农妇断断续续地哭泣着,祈祷着什么。她无暇去听,争分夺秒地替小男孩包扎着。隐约间却忽然听到农妇的哭声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声音。踢踢踏踏的,人数应该不多,骑着马……她心中骤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一手抱住孩子一手不由分说把农妇从地上拉起来:“有人来了!快进去躲着!”

那女人愣了一愣,面上浮现起绝望的神情,“我逃不掉了……大夫我求求你,你带着我的孩子快跑吧!”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孩子,却被裴归荑“啪”地一声打掉了,她惶恐地看向面前的大夫,作医者打扮的女孩神情冰封般冷漠,随手一指她刚刚藏身的草垛:“躲进去,别出声。来一个我们杀一个。”

裴归荑虽然武艺平平,毕竟还是习武之人。她强行把农妇塞进了藏身的草垛,然后就在火堆旁坐下,继续细心替小男孩诊治着。马蹄声和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依旧是像一块顽石一般佁然不动,直至马蹄声终于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有人下了马,“嚯,这还有个小妞呢?”

又是谁在嬉笑:“哎哟,还是个大夫呢?转过来让咱们爷几个瞧一瞧!”

粗重的喘息和油腔滑调的骚扰附在耳畔,裴归荑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手上忙碌地替怀里的小男孩上药,只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把他从我眼前拎开。”

“哇……被你发现了……”

与此同时,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从空气里传来,空无一人的夜幕中,他如同鬼魅一般在裴归荑的身边现出身形来,吓得面前的几个狼牙兵连连后退:“妖!妖怪!”

青年的手中握着两把弯刀。眉眼间跳动着嗜血的戾气,两把弯刀在他手中就像有了生命一样,刀锋折射出清冷的月光。来自大漠的年轻人诡异地一笑,鸳鸯眼里闪烁着猎豹一样的光芒。随即身形一闪,刀锋已经贴上了狼牙的脖子。

血花四溅。

假如他们对中原武林有更多的了解的话,就会知道,这张脸属于中原武林第三阵营里的败类,赫赫有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陆子游。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

裴归荑依旧在忙碌着,身后却忽然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和临死之前的哀嚎,无需转过身去她就能想象出陆子游是如何握着那两把双刀,生生割开了对方的身体。

杀得好。

黑发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欣慰,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杀了这个女人!”陡然间,一个大汉自旁边顺势一滚避开了陆子游的弯刀,顺手一把搂过裴归荑的脖子,沾满血迹的刀锋抵在她的喉咙之上。陆子游的脚步顿了顿,正准备追击,却看到裴归荑忽然不紧不慢地把小男孩放到地上,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不明就里地停住了脚步,却看得女孩的眸色忽然一暗,那双拿惯了毛笔、治病救人的手忽而拂上了大汉手臂上的穴道。

正是万花谷武学,兰花佛穴手。大汉手臂一酸,短刀“蹭”地自手中掉落,裴归荑趁机闪身一跃,手中的判官笔已经蓄势待发。

阳明指。

握着判官笔的手指细长而有力,手背上沾着不知何人的血液。

钟灵毓秀。

被吹乱的长发下的眼眸里,倒映着熊熊的怒火。

兰摧玉折。

判官笔倏然重重打击上穴道,大汉发出一声闷哼。

水月乱撒。

女孩子灵活地往后一跃,横笔在前,眼神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玉石俱焚!

对方脸上的表情还犹自震惊着,身躯却已经缓缓地倒了下去,血液崩裂,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有几滴血液飞溅到了裴归荑的脸上,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去擦拭。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站直了身子,生生克制住了颤抖的欲望。陆子游也傻眼了,呆呆地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裴归荑这二十年都修习着离经易道,只会救死扶伤,从不会杀人,却在今天破了戒。她呆愣了半晌,甩了甩判官笔上的血污,回想一下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是怎样一气呵成地打出了一套招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脱力,却并不后悔。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

一瞥眼,看到大汉的尸体旁还倒着一个年轻人,她轻轻地蹲下来,拂了拂他的眼帘。那双刚刚始终不肯闭上的眼睛,此刻终于缓缓地阖上了。

这一场战斗来得突然,不过幸好的是抢救得及时,孩子的伤口很快被包扎了起来,好生修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没事了。那农妇从草垛里爬出来,看到地上狼牙兵的尸体和总算保住了性命的孩子,止不住地开始抽噎起来,“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惊得陆子游倒退了两步。裴归荑赶忙拉她起来,心说这使不得啊。妇人抓着她的手抽噎着连连道谢:“谢谢……谢谢你大夫!我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还未等她想出来推辞的话,妇人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转向一旁还抄着手歪着头看热闹的陆子游,一叠声地道着谢:“还有这位大侠!谢谢您!要不是您我们娘俩今天肯定就没命了!”

陆子游一下子猝不及防,双手顿时就没了地方安放,妇人浑然没察觉他的紧张,依旧一叠声地道着谢,一口一个“大侠”,直把他惊得手足无措。裴归荑在旁边看着好笑,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角:“听到了吗,人家在谢谢你呢,陆大侠。”

陆子游已经反应了过来,斜眼看了看她,眼神似笑非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大侠’呢,你说那些正道之士听了会不会胡子都气歪?”

裴归荑好笑地推搡了他一把:“管他们干什么,咱们走。"

“对了,话说你是怎么发觉我在你身边的?”陆子游挠了挠头,“你没有理由看得破我的伪装呀?”

裴归荑无言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趴在他肩膀上的球球。

陆子游:“……”

 

 

二人摸着黑,将农妇和她的孩子一并护送至了最近的村庄,村民并不知晓什么江湖魔头,听得农妇说是这位大夫救了她的孩子、又是这位青年杀了狼牙,纷纷同农妇一道当陆子游是行侠仗义浩气磊落的大侠,一叠声地称赞着。

陆子游骄纵任性的性格是天生的,打从进入江湖起就和“大侠”二字无缘,平日里听到的称呼要么是“武林败类”,要么是“江湖魔头”。陡然被人如此称呼竟有一些新鲜,他同裴归荑一道谢过了村民,走出了村庄。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快升起了。这一夜实在是惊心动魄,倘若不是衣衫上的血迹,裴归荑差点以为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也不知道这个村庄还能不能完好……”她蹙着眉回头看了一眼,神色间不无担心,“现在的战事如此吃紧,你我为武林中人或许还能自保。这些寻常人家……却又只能听天由命了。”

陆子游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裴归荑又回过头来,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跟着我,你是西域人,没有必要被卷入我们的战争之中。”

青年闻言倒是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摘掉了兜帽,一头微卷的长发被风吹起,鸳鸯眼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说实话,你们大唐怎样我是全然不关心。可你我为武林中人,刀剑对盏自然无所谓——但他们不是。”

他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逐渐变小的村庄,脸上的笑意却忽而加深了两分:“我教圣典《大光明相》有言,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都叫我大侠了,大侠自然是要保护他们的。”

太阳一点一点地攀爬上了东边的边际,熹微的晨光自云间洒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当他抬眼望过来的时候,那双鸳鸯眼里就像藏着无数的阳光碎片,灼烧着裴归荑的神经。她歪着头看了对方一眼,忽然狡黠一笑,猛地跳起来抱住了陆子游的脖子,吃吃地笑着,将头到了在对方的肩窝处。

陆子游一惊,赶忙接住了她:“好啦,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裴归荑想了想:“睢阳!”

“走!”

 

(07)

但凡是对前些年安史之乱有所耳闻的人,都不曾没有耳闻过睢阳之战的。如今战事结束已经有些年头了,当年因战事衰败的东都城也已经重建起来。在那之后出生的年轻一辈,却又没曾体会过当年的战乱,只能从街头巷尾的故事里窥见当年的惨状。

扬州城里的说书先生正摇头晃脑地说的起劲,下面蹲了一排好奇听故事的小孩:“当时,朝廷仅剩下长江、淮河流域的赋税支撑着,睢阳位于大运河的汴河河段中部,是江淮流域的重镇,如果失守,运河阻塞,后果不堪设想啊……”

“后来呢后来呢?”一个小胖墩相当配合地举起了手。

说书先生很满意他们的反应,故作严肃地咳嗽了一声才续道:“张中丞、许待御史守睢阳,兵力最多时也不满七千,前后四百余战,竟然歼灭叛军十二万人。要知道,当时咱们大唐天下得以保全,可得全仗睢阳坚守十月之久。”

“哇——”台下的小孩发出统一的惊叹声。

“但是。”说书人忽然话锋一转,“你们这些小孩子又哪里懂此战残酷了?当年镇守睢阳十月,粮绝米尽,为了令士兵能活下去不得不下令人食人……据传说,睢阳城战前共有四万住户,等到叛军破城而入时,存活的只有四百人……”

兴许是意识到这些故事对小孩来讲过于残酷了,他又是一声轻咳,后知后觉地转换了话题:“唉,不说这个了。你们这些小孩是真的没体会过,听我娘说,我当年还小的时候曾经遇到有狼牙屠杀村庄,我也挨了一刀。要不是她赶紧抱着我躲在草垛里,我就没命了。后来还有幸遇到一位大夫帮我治了伤,一位大侠替我们杀死了回来的狼牙兵……唉可惜我娘当时被吓坏了,都忘了问他俩的名字,就记得是一对非常漂亮的年轻人……”

“走了。”一直坐在茶馆角落里的西域人忽然“蹭”地站了起来,兜帽下露出一双鸳鸯眼,看面容已经不算很年轻了。

“唉?”陆柚游听得正高兴,不满地抬起头来,“师父!人家还想再听一会,正讲到精彩的地方呢。”

“走了。”男人并未多话,大踏步走出了茶馆。陆柚游委屈地撇了撇嘴,也只能快步跟上,心中腹诽着师父怎么回事,明明是他主动提出要带自己来中原的,可是自从来到中原以后就一直阴沉着脸,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在中原丢了人。

毕竟是还是小孩子,心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走着走着她又忘了对师父的不满,一路连蹦带跳叽叽喳喳:

“师父师父,安史之乱的时候你来过中原吗?”她满脑子都还是刚刚那个没听完的故事。

“来过啊。”陆轻舟的脚步顿了顿,却并没有停歇。

“那那时候你上过战场吗?”

“没有,当时一位在朝为官的朋友把我送回西域了。”

“那我们现在可以为去拜访那位朋友吗?”

“他死了。”

“啊……?那,那师父,我们不谈这个了……”陆柚游一惊,结结巴巴地想转移话题,“唔,刚刚讲的那个睢阳之战,你听说过吗?真的死了那么多人吗?”

男人的脚步忽然停住了。陆柚游也跟着停了下来,不解地抬头,却见得师父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明明白白的无奈。

“是啊……”

男人的话飘落在深秋萧瑟的寒风里,轻得仿佛一片落叶都能卷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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